倚入午后,我撒下悲伤的网,
向着你海洋的眼睛。

【APH】【英米】混乱国度的局部安宁 [万字一发完]

混乱国度的局部安宁

 《黑塔利亚》原作 盗梦空间AU/by凯伊

 

英米


*冷战时期。但其实没咋讲冷战的事情【。

*拖了两个月的……521贺文

*这个月状态很差劲,结果这篇就成了豆腐渣工程【其实是自己写得这么糟找借口【喂

 

 

他们仍处在机械时代的文明边缘,浓烟如巨蛇升上天空,在云层激荡一合一合的涟漪。美国站在那废弃的塔楼顶峰,经年累月的风霜侵蚀为其镌刻沉沉迟暮,他抬起胳臂,看着自己的手背,苍白的皮肤轻轻绷在骨骼与关节之上,如同一面旗帜随时都会碎裂。他的血管是黑色,如煤炭,如鸦羽,他想,如那人看我的表情。

他们将要拆毁这塔楼了,千疮百孔的旧时代,潮水般的新知,阴暗的幻梦在楼与楼投下的夹缝中来了又去,这甚至不是一个谜题。飞行艇为他的头顶提供一片阴翳,只是暂时,他看着它如虫豸从天空的版图中消失无踪。

这座房间足够简单,三道门,直来直去。符合他的个人喜好。美国绕过木头回廊,走上大理石方阶,跳过摆着精致中国瓷器的桌子,一切都像他预想的那样。水晶台灯无序亮起,又随着脚步渐次熄灭,玻璃灯罩上黏着一层拭不去的灰尘,黑白方格中棋子散落,他更愿意称其为,。昔日特拉法加广场上,工程车静默等候,无惧于铁球上沾染的无数陈旧的时代血液。这高塔也即将成为受刑人之一。它们曾经是王宫,是兽笼,是监狱,这几者之间也没什么区别。喷泉池业已干涸,贵族的遗臭在巴洛克长廊内挥之不去,鲜血涂满了白色墙面,一个国家最光辉与最鄙陋的面容在一尊雕像上显示,征服者瞪着他苍白的眼睛。那未免庄严得近似滑稽、反倒格格不入,他想了想,让那白色石膏变成唐老鸭的脑袋。这样好多了。

他继续往前,永不回头,建筑物本身正在重新解构与旋转,蝴蝶标本和骨瓷茶具在引力作用下破碎,从烟熏的窗玻璃传来仿佛出自地底的、令人不安的黑暗震动。“这个世界即将崩毁。”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他耳边说,一双手抓住他的手,向外跳去。

 

***

 

“该死。”美国在钢化折叠椅上睁开眼睛,浑身热汗却莫名发冷。一臂之遥的白色圆桌上放着一杯水和一个木头相框。英国在一旁注视他。

他下意识地想要触碰那个杯子,尽管手指颤抖着不听使唤。你仍然看到那些吗。对方无声地问。美国摇了摇头,看着那相框里紫灰色海水之上空洞的波浪,它们在昏暗的室内有如折射电光。英国将不满的情绪很好地反映在了他的眉毛里。

“我变成了你,而你也在那里。”

“那感觉如何?”

“我看到我自己正在死去,片片衰亡,但某一部分是……”他感到话语如从胸口动脉喷吐,“不能说是崭新的。那是一个恒量,它不会变化,就好像那个烧熔了的锡兵人仍剩下的一颗锡心。”

“映射在不断转移,不是好征兆。”

“它困扰你吗?”美国问道。

“这不重要,”英国说,像对待一种传染病般退开了,“因为你知道我并不真的存在于此。”

所有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内被抽离了这座小小暗室,美国闭上眼迎接死亡。他是要太自大、太浅薄才会蔑视一切。曾经的隐痛像铁锈一层一层叠加其上,他已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。

 

***

 

“你错了。”他说。

而对面之人端起枪口。

 

***

 

下雨的纽约是顶讨厌的,电灯强光被笼罩在一圈朦胧的晕环之中,驶过公交车站的车子溅起科罗娜飓风那么大的水花。城市的一切似乎被消抹了、冲洗了,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令人不快的新生事物,如同旧伤疤上的新皮肤。阿尔弗雷德忘了打伞,他没有像路人那样将脖子缩进衣领里试图躲避雨水,只是任由冷雨冲刷,湿漉漉的金发贴在腮边。从路边汽车的反光镜里,他看到自己的皮肤苍白,两颊却红得吓人。

大雨似乎暂时停歇了,卵石相击般的水声却仍环绕在他们身旁。他扭过头去看着身边的人,黑风衣,黑色羊皮手套,黑伞,仿佛为一段回忆的逝去悼亡。他看着亚瑟,打趣道:“即使在这里面,你也要自己打伞?”

“我也可以让一头肮脏的小山羊帮我撑,但他看上去好惨,冻得快死了。”对方眼也不眨地回应。他们正在中央大街上穿行,高耸楼宇给人一种云层难以触及的印象。在弥漫的湿气、汽油与金属的冰冷气味之中,阿尔弗雷德嗅到泥土的清香,还有一丝丝铁锈咸味。百步之外,塔楼骤然拔起,为阴暗湿冷的纽约商业区圈出一片明亮的黄昏天空,他们可以听到工人的叫喊声,蒸汽机的巨大噪音在城市中震荡着。他们在一个过去与未来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,四轮汽车从脚后掠过,不耐地鸣着喇叭;身负砖块的劳工队伍自塔的另一侧歪歪斜斜地延伸过来。

“这是旧日的伦敦塔,”亚瑟说,“我给你讲过这个故事。狮心王的幼子在这里丢掉他的性命,他继位时我曾在旁观看,那幼嫩头颅戴上金冠,他明白又不理解我的存在。无数个后代的命运于此轮回,王朝建起,又被他们的人民毁灭,唯一留下的只有流水与断壁残垣。

“我常常想,从某些方面来说,建筑比人类更为坚韧、恒定,看看那号角,那石灰岩与盔甲,无论大火或反叛,都不能使这座城池退却,我曾经为她感到骄傲,我曾经为我的子民们感到骄傲。”

“即便他们对彼此兵戈相向;手足屠戮,父子相残?”

“我不只是大西洋东岸一矢之地,罗马给过我无法忽视的蛮荒血液,我们也曾是狼的后代,”英国说,“我仍然为他们骄傲,但是,我无法替他们做出选择,我也无意推脱行至今日的所有责任、所有罪恶。”

阿尔弗雷德与他一起抬着头,在大雨中观察着这个怪异而伟大的建筑工程,亚瑟的嘴角始终紧抿,他将伦敦与纽约,这两个大相径庭又大同小异的城市联结在一起,为了什么?为了悼亡、忠告还是诉说,为了看清自己的来路,还是愚蠢地试图分析和引导这个梦的世界?又或许,只是为了和他共度的这一刻。

阿尔弗雷德轻哂,感到有些无助。他知道这个梦的主人是谁,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去。

 

***

 

“我感到恐惧。

“我不该恐惧的,永远不会,一个国家不会产生情绪,即使我只是其光辉一面的缩影——还有所有丑陋的、狂妄的、混乱的、喋喋不休的,它们不是弱点,只不过是任何人都会拥有的普遍特质。人性从不是完美无缺,这也让它更加光华、更加乐趣无限,这么多年来,我观察着这些凡人,比较我与他们之间的差异。后来我才发现,每一生命都有所不同。人类的独特在于他们个体的绝对独立、以及不可分离,这就跟一个国家的道理一样。

“我是从什么时候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呢?我从什么时候生出一颗心,它跳动着、感受着,似乎有了这心脏就能真的成为什么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的勇敢,我的求知欲、探索的热情,我源源不断的青春泉,并不是因为这幼小的器官,它们得自我的人民,那么多大的心脏,汇成小的这一个。

“所以说到底我有什么可怕的,怕那遥远铁壁的另一端、或是害怕虚无的大洋国吗?哈哈,无稽之谈,每一个美利坚人民身体里的血液,都有我的一部分流淌,我呼吸他们的呼吸,承受他们的承受,只要人类存在,意识形态就不会消亡。

“……

“但是——你相信吗,我做梦,不是我的梦……我不断进入另一个人的梦中。

“我厌恶那种睁开眼睛觉得自己无所依托的感觉,我自然并非无坚不摧,但那脆弱太不真实,因为在那一刻,在梦境之中,我感受不到我的人民,我的双脚没有踏在这块承载我生命的沃土之上。我完完全全是一个

“几百年的斗争与浩劫,黄金和白银时代的毁灭,我想我已经承载了太多;但作为一个来说,还远远不够。”

 

***

 

“我们现在又开始说话啦?”对方掸了掸袖口。美国露齿一笑,转头招呼侍者。

在点了双份核桃派和牛奶咖啡以后,他转向自己曾经的兄长:“时局不稳,是不是!看看墙壁两端,完全是两个世界,我和他,自由与毁灭。这地方的派很好吃,我上次是不是推荐过你一次?自己尝尝就知道了。啊,我的朋友,你知道我现在无比需要你,一个盟友比得上无数块面包!”

“说得好像我真有的可选一样。”英国面带讥讽,低头摆弄他自己的食物,从衬衫袖子里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像铁杆那样枯瘦。美国看着黑色的血管与鳞结的死皮,没说什么。

“我记得这个地方,加泰罗尼亚广场,18年我受邀来到这里,”对方遥望广阔阴天之下嬉戏的孩童、鸽子与情侣、如海洋般叮当唱歌的冰激凌车,“那时候高迪之城还在废墟里躺着呢。”

“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。”

“是啊。你看过那座教堂吗?她美得非凡。”

“花上一下午在一堆砖石里游来荡去,亏你忍受得了。再说,理论上我是个无神论者。”

“你相信宇宙里有外星人。”

“我有真正的实体样本。再说外星人不是神。”

英国笑了起来,边笑边摇头。他问:“你为什么突然想见我?”

“没什么理由,”美国耸耸肩,“离我们上一次在梦境里见面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。”

“我不是你的心理医生,”英国冷冷地说,“你在梦里也想和在外面一样为所欲为吗?”

“有什么关系,这儿是我的主场。”美国挥了挥手,将一只气球变成鸽子,看着那小东西惊慌失措地朝天空窜去。

英国用可怕的目光注视他片刻,随后转开了脸:“你已经赢了,美国,你还能要些什么呢?”

“很多很多东西。哎呀,人类何曾有过满足?”他嘴里鼓鼓囊囊塞满食物,“就像你说的,我曾是你的兄弟,我也流着狼的血。”

从天边似乎传来压得低低的雷鸣,也可能是一架巨大的飞机爬过云层。“要下雨了。”英国说,不经意般盖住手腕上的那些血管。美国看在眼里,忍不住问:“你会死吗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英国轻声道,他的脸色突然像雪一样苍白。

“别逞强了,你在死去,我看到那些土地,听说过那些传闻……但国家不会死亡,”美国说,“你不应该死,英国,至少不是作为一个国家。”

在这里,我们和人类别无两样。美国心想。简直就像一个噩梦。

他接着说了下去:“三天前我刚刚见过你,那是一个,是过去和……未来,是不曾发生的现实。你他妈知道我在说什么吧。”

对方保持着扭头远瞰的姿势。美国猛地抓住他的手腕,力道轻柔但态度强硬:“该死,我知道这都是你干的,我知道你记得那些梦。你到底想让我看些什么?”

这回英国看向了他,他的目光如同一根棘刺,美国突然意识到,这个广场外沿用餐区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动作,向他们投来凌厉视线。一个恼人的念头在他脑海浮起。

“我的朋友,别怀疑自己,”英国轻轻凑近他,语气平淡,“这是我的梦。”

 

***

 

火车咣当咣当行进着,像一个装满空罐子的食品袋。阿尔弗雷德坐在亚瑟对面,又或,他即是亚瑟自身。这辆车感觉很不对劲,窗子太大了,座位又太挤了。他意识到对方正在看报,体育版的大标题印着“皇后险胜亚历山大再成短途王”,泰森和李小龙在四角台胶着。报纸上细密的油墨像水中的鱼那样忽然抽离、变幻不清。

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,水面如镜,发出幽幽的咸苦味道。火车在平原上疾驰——似乎要把风和占满整片天空的阴沉云影统统甩到后面去,窗户两旁的小帘子随着不存在的风摆动。他放下报纸,从茶杯里呡了一口,而后将目光投往窗外没有尽头、因刚刚度过的旱季而显得枯瘦的茫茫田野。行道树从他们眼前飞快掠过去,它们尚未长成,形容瘦小,亚瑟专注地盯了他们一会儿。随后,他意识到了。

W。一个字母。灰黄土地上稀稀落落的树木仿佛旧日横陈。E紧随其后,还有钝角型的L。好吧,我们谈谈。他们默念那些从地面生长而出的话语。阿尔弗雷德感到怒意从他心内蒸腾而上。

一架红色的双翼飞机在平原中央低低滑翔着。在看不见的地方,风好像又变大了些,火车所驶向的东方方向压满铁灰色的积雨云。留言仍未停止:别这样,老伙计,说些什么。他们之间那座无形的桥似乎将他们拉得更远了。

田野生长的轨迹发生了改变,草木窸窣分开,一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凭空出现:走开。

看看你前面,不,不是那个该死的图腾,看得长远些。

亚瑟猛地将窗户推了上去,狂风在整座车厢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,但他毫不在意,探出半个脑袋看向列车前端。他们正在穿过一条平缓的弯道,平原尽头是悬崖深谷,云雾中隐隐窥见断裂失序的钢筋木梁,如同自天堂一线窥见撒旦的模样。火车汽笛的尖鸣被一声长雷盖了过去。①

在充满静电的湿润空气造成的虚境之中,对方的口气变得狂野起来:你走了第一步,付出了代价,就像棋局,不是吗?你得到你应得的东西。

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:如果我能……随后,雷雨突如其然地降临了,他和亚瑟几乎都能听到那一声“该死!”红色飞机钻入了南欧的雷鸣雾雨之中。

 

***

 

世界向后退去,带着轻声嗡鸣和眩晕作呕的感觉。阿尔弗雷德环顾四周,平原犹如一块环形的巨大广告板,一切只是假布景,轻轻一碰就会破碎。这个地方似乎处于永恒的黄昏与永恒的黎明之间。

他们来自何方,去向何处?阿尔弗雷德跟随大不列颠联合王国走近原野中的木屋,风是温暖的,只是到处都找不到太阳。那个孩子呢?……他知道此刻他正在外面奔跑,追逐野马,追逐风暴。屋门是不久之前新换的,木工痕迹粗糙,但至少是面结实的门,他小心地步入屋内。

一切和他上一次离开时没什么不同,揉皱的被子丢在地板一头,黄铜碗盆在水盆边微微闪光,他弯下腰拾起被子,悉心折好,这事不能指望那男孩来做。动物的蹄声仍在远方震颤着,笑声一阵风般忽远忽近。

他很快找到了那个盒子。桃花芯木,双层结构,里面的玩具士兵已经不见了,估计都被一股脑塞进了床底下、橱柜里。他抚摸这小木盒,心中想起一些斑斓的过往片段,它们如一扇玻璃碎裂在脚旁,很快变成无迹可寻的晶体砂砾。他将手伸入内袋,掏出一个东西,轻轻放进盒子,合好木盖。

阿尔弗雷德望进窗外和煦的晨昏景致里,黄绿色的草地一直与地平线上的深蓝云层相接,将要下雨的征兆。有一些事物将要永远地改变了。他心下明晰。对于变化,他从不着急。

 

***

 

小巧迷人、身着深蓝纤维的引座员带他来到船舱正中,这里岑寂朴素,整体饰以深红,舷窗边只有一张小桌、两把相对的钛合金座椅。英国坐在其中之一上,低头正对桌面。这场景看上去有些熟悉,美国谢过了女孩,走到英国面前。

一张国际象棋的棋盘摆在桌上,剩下的空间只够放一杯清水。“你还在沉迷这些游戏。”美国用了他熟悉的开场白。

“它们令人清醒,”英国气定神闲地说道,“我知道你没法理解。”

“‘清醒’,还是游戏?”

“两者皆有。”

美国哈哈大笑,在他对面坐下:“这可是你说的——要是我打得你落花流水可别哭鼻子。”

他们都信心满满,执棋落子。甫一开局,美国的黑子以雷霆之势席卷白棋左翼,吃掉两个士兵,英国假意退让,将黑色城堡带入陷阱;他们在棋盘右上角拼力角逐,胶着不下,舷窗外食日带来的明亮光线侵扰着他们的视线,二人全不在乎,也不知是因争斗还是强烈的光照而满身大汗。

最后,白皇后破开阵势,在摇摇欲坠的局面中杀出血路,美国眼看着自己的王被围困死角,懊恼地敲了下桌面。

“就差那么一点!”他嚷嚷道,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。这可是一个无比遥远的跨度。

“象棋比生活更公平,”从英国的表情中看不出得意,“你得到的都是你应有的,不多也不少。”

“真没意思,”美国撑着脸颊,“比起这个我更愿意赢。”

“你可以哭鼻子,”英国边说边将棋子归位,“我不会笑你。”

但美国只是说:“再来一局。”

一阵几不可感的震动过后,他们自地球引力中逃逸,向着群星深处进发,“我们甚至还没踏出这趟旅程的第一步。”英国说道。

“在我看来,我们已经取得胜利,”美国专注地盯着棋盘,“取决于你的视角为何。”

“将逃避罪责看作胜利?”

“将放下恐惧看作开始。”他将城堡推入B4,面无表情的棋子与国王相对。

“你赢了。”英国有些惊奇地说道,他又仔细检视一遍这整场棋局,“好吧,凡事都有第一回。”

美国学着对方的样子,装作没在洋洋得意,但那做作的表情让他看上去更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了。

“唉,只要掌握了某些规律,其实也不难,毕竟我是个稀世天才……”

英国向他扔了个棋子叫他闭嘴。美国本想趁机跑去给自己拿些点心,却发现对方停下了收拾棋盘的动作,望着狭小的舷窗之外。

“看哪……”他痴痴地道,“那海洋,这是我第一次、最后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看她。”

美国连忙把整张脸趴上冰冷的玻璃。飞船来到了日半球一端,幽蓝母星像一只水球在金黄的光海中漂浮,每一处潮汐衰亡的地方都有新的脚印生成。这星球唯一的遗民却被困在一座巨大的太空堡垒之中。比起航船,它更像是一樽精美棺椁。“这一回,轮到我问你了,”英国抬头说道,“我们来自何方,我们去向何处?”

这是一个足够简单的问题。他有些惨淡地笑了起来:“我全无头绪,我的朋友。”

 

***

 

“那个盒子、”他的声音嘶哑了,“为什么这样做?你从没告诉过我。”

英国没有看他。他们各自等待了长长的、思绪万千的一刻钟。

“你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东西。美国,你所看到的总是不一样的东西。”

 

***

 

大雨将至。他抬起头观望这座巨大的现代建筑,钢板、混凝土与玻璃,完完全全的工业产物。他试着判断它的形状,然而,白色的楼体在浓雾中不断变化、扭曲,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断裂感;黑色生锈的烟囱自侧棱两面延伸,破旧的乳白砖石在基座生出黑绿青苔,还有那庄严的、承载几个世纪岁月与硝烟的磨石塔尖。

黄铜星星若隐若现,脚手架和黑色乌鸦装点着这座巨厦的外围,鲜血流下,并消隐于青翠的、似乎要吞噬生人脚步的新草之中。

阿尔弗雷德轻轻一推,玻璃门扇向外旋开,鞋跟敲击砖石声、窃窃的私语和轮箱滚动的声音像被风吹起的纸张般扑向他。高高的灰色吊顶下,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一座战场,订书器、文件夹和寻呼机如同破落的武器零落在地,而他陡然成了一个无措的闯入者。

他为何独自来到这里?阿尔弗雷德心中有一种颇为笃定的预感,他仰着头,张望并找寻。传说之中,远古的海洋自天空落下,裂缝中催生新的大陆,世界倾覆,人们要离开,他们将离开,他要离开

而后,阿尔弗雷德看到了

美国人走过一个办公桌和又一个办公桌,森林的深绿在落地窗外窥视,交谈声化为可以忽略的细小嗡鸣。在走廊中匆忙穿行的男女的脸孔转瞬即逝。他们漠视他,并像洪水般涌出这座孤岛广厦,亚瑟柯克兰被裹挟其间,用一种奇怪的、带着些许温柔的目光与他定定相望。

阿尔弗雷德想说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梦,不明所以且自以为是,就像他们两个晦暗的被无数网线粘连交织的潜意识;无面孔的人们、这脱离了本来时间的共同体都不该在此处。

在他来得及张口说出第一个字之前,海洋倒灌而下。

 

***

 

“你错了。”那个人说,泥土和雨水使得那双眼睛黯淡无光,夏日的蓝色花朵在虹膜之上凋落、衰亡。

而他端起枪口。

 

***

 

阿尔弗雷德张开眼,他的眼镜不见了。他在他那件飞行员夹克中一通翻找,最后在靠左肋的暗袋中找到了它。

“好了,现在我们来修好这小美人儿!”他大声宣布道,尽管飞机周围、沙漠里、天空下只有他一个人。阿尔弗雷德掏出扳手和几根铆钉,打算爬上他那架“旅行家”的机头。突然,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了:“这是什么?”

他回头朝地上看去,那里站着一个小小的、金发的男孩子。他回答:“这是一架侦察机。”

“她是红色的。”

“是的,”阿尔弗雷德高兴地说道,在沙漠里也能有人同他谈飞机令他十分愉快,“我自己上的漆,光亮夺目的太阳的颜色!我的独一无二的玫瑰花。”

男孩歪着头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

“我也有一朵玫瑰花,”最后,他说,“不过那是朵真正的玫瑰,我们住在离这里十分十分遥远的另一个星球上。”

“听起来不错,”阿尔弗雷德说,又转头去捣鼓他的飞机了,“你怎么也和我一样,掉到这破地方来了?你也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么?”

“差不多吧,我跨越了大半个宇宙,现在正在想要怎样才能回家去。”

这小男孩就和阿尔弗雷德住了下来,他们白天修理飞机(主要是阿尔弗雷德进行工作,男孩在旁边看着,偶尔他会讲起他那朵玫瑰花的事情),晚上躺在沙地里看着星星。男孩儿给他指出所有那些奇怪迷人的星来。

“靠近东南的那一颗,住着自由。”

阿尔弗雷德笑了:“自由?”

“是的。他说他经历过无数战争、重组和死亡,每一次都会成长一点,或者失去一点;他看上去既欢愉又痛苦,他说,那是他的‘自我意识’赋予的情感,那是因为……他是自由的。”

“但我们本来就是自由的啊。”阿尔弗雷德不可思议地说。男孩子严肃地反驳道:“我的玫瑰花不是,至少现在不是,我想他仍然呆在我那颗小小的、荒芜的星球上面……”

“如果他够聪明的话,就会把那里变成一座玫瑰花田,”阿尔弗雷德向上望着,“这样会吸引来蜜蜂、蝴蝶,他们将花粉和种子带往四面八方。他将在整个宇宙植根。”

对方没有回答。他扭头看了看,发现男孩似乎有些忧郁:“怎么了,你不为他感到高兴吗?”

“也许吧。”

“你看上去并不高兴。”

他的声音在落日前沉没下去。“我想我感到恐惧。”

阿尔弗雷德耐心地等他再一次开口。“他……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许多的玫瑰花,”男孩轻声说道,“但在我心中,他是独一无二的。我期望他能强壮起来,不被害虫、或是老虎伤害,可到了那个时候,我将不得不放他离开了。”

“但是,你也离开了啊。你走了这么远——这里可是地球!”

男孩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。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所以我必须走了,只要在这个宇宙内不断旅行,终有一天,我会和我的玫瑰花重逢……也许在我的星球上,也许会像你说的,在宇宙各地见到他的影子。”

他的脸色苍白,阿尔弗雷德连忙将他抱到怀里,那小小的脚踝上有一个闪着光芒的伤口:“你要死了吗?”

“死亡也是一种自由,”男孩说,细小的水珠滴落到他的脸上,“这是什么?……啊,你哭了,为什么?”

飞行员低头看着他,柔声说:“我的心感到恐惧。”

“因为我吗?”

“就像那个人为自由而感到欢愉和痛苦那样,”阿尔弗雷德回答,“就像你为你的玫瑰感到欢愉和痛苦那样。”

男孩点了点头:“你害怕我会死,其实没什么关系。我曾经在无数颗星球上漫游,它们之上同样有着我的影子。我的朋友,你也在其中一颗上面……看哪,看,我要回到星星中去了。”

之后他不再作声,亿万星辰在头顶驻足观看。阿尔弗雷德一直抱着他直到太阳升起。

 

***

 

“这就是你印象中的伦敦吗?”

英国正看着周围瓦红和深黑的绵延屋顶、冉冉升起的工厂烟雾,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嘲笑意味,但美国敏锐地从中听出一丝不屑。

“这是一个全新世界,”他说,“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拜访过你了。”

美国站在灰色的石栏边沿,脚尖微微探出,维持如履薄冰的平衡。他朝下看看,花花绿绿的晾衣绳和电线缠作一团,杂乱无章地交错在城市上空,意识的鸟儿在其中筑起巢穴。“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,我还惊叹于她的广大、狭窄、阴暗与美丽,那处在蓝天阴影下的纵深,那些街巷……哈哈。”

“现在她依然如此,”英国的视线似乎跟随着一个空中不存在的点,“我的加拉泰亚……我以诺的城池②。”

“那竟然不是我吗?”美国回过头来冲他裂开嘴角,如一只大鹰伸出手臂,转一个圈。他的后背挺得笔直,如同伦敦塔在大陆中心伫立。

“做梦去吧。”英国说了个拙劣的双关。末日般的闷雷在上空响了半道,戛然而止。

“其实我从没喜欢过做梦,”美国却认真地回应道,“虽然借助机器,我们能够加以控制,但有时候我觉得这就好像倒过来了一样。”

“你在害怕吗?”

遥远城区的深处传来机械的轰鸣,但英国似乎并未注意,他正注视东方的低云,或许是比那还要遥远的地方:“我也体会过这个,就像一条小蛇、一片挥之不去的迷雾,沉重与浮躁同时压着双肩,手中的堡垒都化为烟尘,哈,但你没法逃避,至少现在不行。”

美国说:“也许去掉浪漫主义修辞会好些。”

沉默,又是沉默。有时候他真受够了这种没来由的冷遇。他正要开口抱怨,对方却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说话了。

“那个盒子,”他似乎犹豫着,问道,“那个盒子,你打开后,看到了些什么?”

“这是个秘密。”美国说。

“我一直在想,这会不会是个错误,”英国以意料之外的坦诚说道,“那时我被自己所谓的良善蒙蔽了双眼,我以为我脱离了人类的平凡思想,能够给别人以更好的东西。”

“别假惺惺的,你是为了你自己。”美国毫不客气地指出。英国发出一声惨笑。

“我已经忘记了……或许我才是害怕的那个。多可笑啊。”

“但你不用再害怕啦,”美国试图走近,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,“我也不用了。”

英国抬起头看着他,残缺绿眼中倒映一个完整国度: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,我们将去向何处。”这是一个足够简单的问题。

“你曾经给了我一颗心,”美国说,“我只是想让你看看,它现在变成了何其伟大,与美丽的东西。”

对方的表情在一刹露出动摇,然而他深吸一口气,往后退出几步:“不……没有时间了,我不能再呆在这里。”

“即使是为了我?”

“国家总是自私的,”他的声音如波浪般颤抖,“曾经这世上只有人,和狼,虽然一片混乱,实际各存秩序。然而群体的割裂打破了平衡,自我们划分边界并升起疆域那一刻我们就脱离了个体的范畴,我们便不能属于我们自己了。想想看,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只有他自身会关心,但一个国家的呢?……我们无法承担太多过错造成的后果。”

“世界不会因此毁灭的,”美国说,“地震、海啸,足够抹平半个地球的灾难?……或许会有,但这不意味着终结。”

他们终于四目相对。

“如果我不坦然迎接这个,那么就不能清醒、一味沉迷下去。”

“你想要就此死去,”美国提醒他,“这可是场赌博,我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比我还要好赌……或许这是一个梦,无穷无尽的梦境仍跟在咱们背后,又或许,这就是现实,你什么都改变不了,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。”

“我在梦里呆的太久了,”英国说道,“我只是做出了对我自己最好的选择。”

美国的眼镜在急促的呼吸中蒙上薄雾,他拿下它们,用衣角擦拭:“那么你还在等什么呢?”他将眼镜戳回脸上,大步走过去,伸出手来。

“你相信我吗?”

英国看着他,然后缓缓点了点头。美国立刻换上了一副小孩子似的快活神气:“和我来!”他拽住英国的袖口,和他向高耸屋檐的尖峰走去,刺鼻的浓烟在他们周围升起,一切向飞速后退的两旁错开了、旋转起来……他们向大楼之下坠去。

深深的海水接住了他们,阴沉天空下灰绿色的闪光有如海市蜃楼在港口飘浮,粗野的喊声、汽笛鸣叫和咒骂声传了过来,水中浮着藻类和腐败的水果。他们相互拉扯着,爬到离港口不远的一片灰棕色礁石上,石群落满鸟粪,海平面隐隐蕴藏着风雨欲来的恐惧。

英国仍因落水而惊疑不定地喘气,他皱着眉头望向那一派热闹的入港盛景,美国用湿衣服擦了擦眼镜,想了想,还是让它直接变干了。

“纽约。”最后,英国下了结论。

“曾经的纽约,”美国说,“有些偏差,但总体上和那时一致。”

“我有些印象,”英国点了点头,过了一会儿,又小心地引用了美国的话,“一个全新世界。”

“现在他们往那港口倾倒石油,③”美国以轻松的语气说道,“三百年哪!这片海洋的命运仍然毫无变化。”

“我们却变得太快了,”英国静静说道,“我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度,我惊叹于他的坦荡与崎岖、蛮荒和自由。我去过很多地方,但还是头回走得这么远,陷得这么深。”

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,于是噤声,伸手整理自己被浸湿的额发。美国扭头以意料之外的温和注视他。尽管所隔甚远,他们也曾走过相同的路程,描摹对方错步的痕迹;并如世界之树,在错误与探求中不断穿行,衍出新枝,那短暂的、由他们共同分享的历史早已被二人鲜血浸透。毕竟,这世界、这茫茫宇宙的容量仍有极限,所有旅行都有其终点,唯独自由无缘无际。

“听啊——我的人民在欢呼。”美国突然说道,他站了起来。英国惊讶地抬起头。对方仍在侧耳听着……那穿越了时间和空间、伫留在他脑海深处的不朽乐章,太阳神升入天空,日不落帝国登入海港,百年历程留下的淤青与伤痕开始在美国身上显现:断裂的骨骼,不谢的玫瑰,破碎的心,咸腥的海风扑了过来,于是他痊愈、新生,并大笑——“一切在迎来开始!”④

 

***

 

在那片原野上,他们初次相遇,过程平平,史书之中,没有一个人对于这场即将蔓延百年、也许比永远还要漫长的相会记载一字;没有人窥见一个民族远渡重洋、来到世界另一头取得的最终成就。这是他们的大损失。

让曼彻斯特或本尼迪克落笔吧,写下日期、天气和纵横经纬,描述午后的风、蔚蓝大气与如一个少年骨骼般疯长的草地,书写他们的衣着,看一个国家在草间寻找野兔,不顾草汁染上裤脚,归来的风将他越带越远;还有那男孩,一串色彩斑斓的珠子项链挂在颈间,那是几个印第安人送给他的临别礼物。

写一写纽约州的码头,那么多烟叶、奴隶和水手,成箱的酸橙,船舱中的舞蹈,迷茫的、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的平民家庭,一盒盒铅弹,一只只鱼钩,一双双手。暗示所有未知与恐惧,曲折那些悲恸与漂泊——预言他们的未来吧:喜剧、悲歌或者不朽的英雄史诗,一个国家和他的殖民地的伟大冒险,无数虚幻危厄、招摇华美的梦。

一切迎来开始。透过那不实的绿色眼睛,阿尔弗雷德朝着男孩伸出手。

 

***

 

暗室之中,美国拿起玻璃杯,轻轻晃动,从平行的视线中看到液面不曾移位。他满意地笑了,将水杯放回桌子上。

“你仍然看到那些吗?”他问,向下俯视着英国,对方满脸泪水,但神情出奇平静,带着他司空见惯的顽固与优越感。美国有种感觉:这将是他俩在这里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
“是的。不过,这只是个梦罢了,”英国说道,“为梦大费头脑终究不算好事。”

“我以为你会说,这很愚蠢。”

“我并不总是对的,你也不是。”

他们相视而笑。英国说:“但是,有件事我倒觉得我预感正确。”

美国向他伸出手去,他紧紧握住了。

“我们仍会再见。”

 

***

 

他在节日欢闹的人群中睁开眼睛,星条旗犹如一片多年之前的海洋,蓝白红的盛光照亮张张脸孔;车队像是搁浅在浅湾的驳船,艰难地在游行队伍中挪动,他看着笑容与尖叫,礼花与油彩,氢气球大把飞上天空,一种近乎于释然的心情在他胸口蔓延开来。他要去开始一场会议,他要去终结一个时代。

 

***

 

男孩走进木屋之中。他渴了,且有些疲惫,太多的野果和草丛中的追猎让他昏昏欲睡。夜晚的半球缓缓转入无云的星河。木屋里仍和他上次离开时一般静,他将外套丢到椅子上,拿起桶子,打算去水井边打些新鲜水来喝。

这时,一个比他的黄铜别针、石英表和铁皮桶还要闪亮的玩意儿吸引了他的注意,男孩朝着光亮走去。那是一个旧旧的、看着挺不起眼的木盒,他将它拾起来,记起这东西之前装着一个人送他的玩具士兵。

盒盖被轻轻打开了,浅蓝色的、温暖的光芒溪水般淌流溢出,将整个屋子笼罩在柔和光晕之中。他惊奇地瞅着这里面的东西:没有颜色,硬邦邦的、有些棱角。他伸手想去抓,然而那小东西突然轻轻颤动了一下,然后像一点星火似的蹿出盒子,眨眼间便消失在屋门外。跟着它一起飘出来的,只有几片干枯褪色的蓝紫色花瓣。

他转身冲出大门,和那光点划出的一条狭长的蓝色弧光向草原另一端奔去。闪光越来越亮,在稀薄的夜晚空气中不断上升,划出耀目的火焰,最后,他不得不停了下来,眯着眼在流转不停的黑夜繁星中寻找它的踪迹。天鹅座于北方安然栖游,大熊和小熊相携走远,织女一落入金色竖琴之中……他突然找到了属于他的那颗星星,照耀着,燃烧着,独一无二,又和其他那么多星星照亮了人类世界的黑暗上空。

男孩从层层的酣眠中归来,疲惫身体如同巨兽,伸展的肌肉喷薄热的信息,此处不是黄昏,也并非黎明。阿尔弗雷德F琼斯,又或,美利坚合众国:两种意识形态的记忆,在同具身体里苏醒,无数辉煌的光点于他头脑中星河深处闪烁,令他感到被充实的踏实暖意。

从未停止的水流之中,泥沙和金子都被海洋本身掩盖,荣光与谬误皆为非人的骨血掩埋,并生出肌腱、皮肤、金色的汗毛、完完整整的人类——

看吧,他们总是害怕犯错,然而,那些错误何尝不是他的一片躯体。此刻,男孩只听着他不息的心跳。人类的个体凝聚并散落,年轻的捍卫者,年老的探索者,孤独的国家和浩渺群星,梦境结束之处,谁人繁衍火种,撼动历史,谁人弥补未来的过错?

他在一家旅社里订了第二天清晨的机票。如无意外,一切皆会放晴。

 


END

 

①指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。

②传说中该隐为其子以诺建造的城。

③指墨西哥湾漏油事件。这个其实是在2010年发生的,但是做梦嘛【。

④1969年阿波罗11号发射

 

关于图腾:

其实大部分场景中都出现过,是关于海洋的意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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